《一一》是一部絕對的傳世經典。能在上映二十五周年之際，透過4K重製版首次觀看，彷彿是電影之神賜予我的恩典。看完後那份美好難以言喻，也難以用語言分析其美妙之處，但我深刻體會到，這部電影猶如《紅樓夢》般的藝術巨作，是「此曲只應天上有，人間那得幾回聞」的神仙級佳作。若說這是人生必看的電影，恐怕仍低估了它的價值；若說能看到這部電影是觀眾的榮幸，也未免小覷了它。任何評論和賞析，無非是將它拉回人間的視角來看待，這本身就是一種低估。唯有親自一遍又一遍地觀看，才能不斷發掘導演楊德昌如神明啟示般的深意。
故事敘述一個三代同堂的台灣家庭：有年老昏迷的婆婆，辛勤工作的父親，日復一日操持家務的母親，青春期的大女兒，好奇心旺盛的小兒子，欠債、玩女人的舅舅，還有破碎家庭的鄰居…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惱。故事在同一個戲劇空間中穿插敘述，講述的都是一般人生活中的平凡事，沒有最祟高的目標要追尋，沒有最難對付的外星人要挑戰，用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的渴求，拍出緊湊且引人入勝，令人無法移開目光的故事。每個角色的故事都深刻動人，甚至每個故事都足以獨立成為一部感人肺腑的電影。楊德昌導演有野心將全部都記錄在同一套電影，以神乎其技的剪接，魔法般的敍事技巧，讓每個故事既完整又深刻，彷彿一群主角同台演出，卻沒有一人被忽略，也沒有讓觀眾感到信息過載。觀眾總能與人生不同階段的主角們產生共鳴，三個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，反而讓人覺得時間很短。這種神級的電影體驗，絕非凡俗之作。
我相信每個人看《一一》都會有不同的體驗和感動，因為電影內容極其豐富。而令我最為觸動的，是全片充滿「單向的對話」，最後以「雙向的獨白」作結。
電影描繪了一個典型的華人家庭：不懂得關心，只會管教；不擅長表達感情，只談實際；不懂得去愛，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的生活。女兒認識了男友，卻是鄰居兼好友的舊愛，正不知所措，回家後父親卻忙著交代公幹行程，錯過了傾訴的機會。婆婆昏迷，醫生說婆婆能聽見話語，母親要小兒子洋洋跟婆婆說話，洋洋卻不願，只是換來一頓說教和情緒勒索。洋洋逃課去買相機底片，老師嘲笑他拍照怪異，卻不問他為何熱愛攝影，照片中有何深意。婆婆住院，醫護說要定時幫她翻身，舅舅說的翻身是自己有錢了。NJ遇見初戀，舊情人想保持聯絡，NJ卻不敢坦白當年離別的原由。這些對話多是單向自說自話，缺乏同理與傾聽。正如NJ所言：「如果事無大小都求神，怕神明會覺得煩，不如真有大事才拜神。」生活中我們習慣獨自承擔，不敢打擾他人，漸漸失去傾訴和聆聽的能力，真有事時要麽開不了口，要麽沒有傾訴的對象，只能獨自承受。
片中充滿這樣的單向對話，說話者交代事情，卻沒有得到回應，母親感到生活日復一日毫無新意。而遠在日本的大田的一段話，卻像是隔空回應了這種生活的疲憊，他說：「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，我們為什麼要害怕？」的確，每一天都應該是新的，但不是每個人的心境都能跟上這種節奏。有時候，因為害怕表達新的感受，人們被自己困在同一天重複生活。
故事結尾，婆婆去世，葬禮上洋洋對婆婆說：
「婆婆，對不起。不是我不喜歡跟你講話，只是我覺得，我能跟你講的，你一定早就知道了。不然你就不會每次都叫我聽話。就像他們都說你走了，你也沒有告訴我你去了哪裡。所以我覺得那一定是我們都知道的地方。婆婆，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，所以你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嗎？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情，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。我想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。說不定，有一天，我會發現你到底去了哪裡，到時候，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講，叫大家一起過來看你呢？
婆婆，我好想你。尤其是我看到那個還沒有名字的小表弟，就會想起你常跟我說，你老了。我很想跟他說，我覺得，我也老了。」
這是全片最後一段台詞，卻是我認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「對話」，即使對象已經離世。洋洋站在婆婆的立場，先道歉，表達了理解與共情。這也點出了華人家庭溝通的難題：或許是因為「對方應該知道，不必多說」，或是只容許自己說，要求對方聽話代替關心，對親人的感受缺乏真誠的探索欲。洋洋作為一個未被社會教條束縛的純真孩子，活得真實且有同理心。當他看到還沒命名的小表弟，想起自己有名字已有一段時間，也想起婆婆說自己老了，他感同身受地說出「我也老了」，表達「我也試著理解你的感受」。
《一一》只描寫人人都有的家庭生活，沒有驚天動地的衝突，卻擁有最緊張刺激、直擊心靈的劇情。因為它是一面鏡子，映照出我們每個人在現代生活中面對的孤獨、無奈與渴望。它用高超的剪接濃縮龐大的內容，用細膩的鏡頭捕捉生活中美好的瞬間，用深刻的情感描繪，揭示溝通的困境與生命的真諦。導演楊德昌擁有神仙般的技法，才能有如此野心將生活的萬象化繁為簡。我想，片名《一一》正是將生活的一切化為一部電影吧？這部電影教導我，真正的交流不是交代，而是站在對方的角度去理解與感受，嘗試看本來看不到的後腦。這是要用一生去探索的課題，每一次細細品味電影的細節，都能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、與人的關係，感受到那份難以言喻的溫暖與力量，並發掘自己不知道的事情，我想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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